红星新闻一个叫《老记散打》的文字专栏约我写欧洲杯。我既诧异又欣慰,都2024年了,听起来老手艺还有片瓦遮头。
既是文字专栏,要有文字专栏的样子。老记散打如果要打出第一拳,我应借用我一位大哥的招式——每次大哥提到发明了抖音的张一鸣时,他总忿忿而出一个词:杂碎!
当然,这是不能杀敌丝毫却自损八万的招式,而且不文明,我个人表示跟大哥先划清界限。他越排斥短视频发明人,就越像一个在新世界里根本找不到出场时间的0.8倍速的古典主义前腰,一副遗老遗少的样子。
如果说亿万个短视频博主是社会砖瓦,那么就是国家栋梁,他降低了知识成本,完成了五千年来扫盲工作的最后一步攻坚战。当任何女人都能美丽地在镜头前聊几句39岁的C罗的超低体脂率,当任何男人都能躺在床上刷到这些不太真实的女人,我相信社会已经进化到了终章。
声明:上述所有所有都是玩笑。
我不开玩笑地说一句:我根本没办法定义短视频阅读形式对人类文明的意义,因为我又不是全人类。
我的认知也是不稳定的。
我一度觉得文字比短视频更能直接连接受众,比如文字列出1号额头上比10年前多了3条抬头纹、8号克罗斯左臂内侧的小猪佩奇是他45个纹身图案里最新的一个(这是我编的),文字简单明了,短视频里说话则要说半天。
但有天一位球迷在我微博下留言,他说我错了,说文字并不直接,它包含的信息和情感需要经过大脑转换来进行思考,最终再变成自己的理解,但短视频的信息可以以情绪的形式迅速被接收。我怀疑他是生物学专业的,但我没有深究。
也许这位球迷说得对。但我有时有一种直觉:短视频的表达侵占了一些想象空间,而想象空间本身应该是生命的一部分。
不知为何我脑子里蹦出一句粤语,“唔好去到甘尽”。
我特理解大哥对张一鸣的怨念,我头发虽不如大哥多,但辫子可能比大哥还要长。我不是0.8倍速的古典型前腰,我是0.5倍的。虽然我有时候也喜欢以1.5倍速的口嗨来搞流量,因为我也要吃饭。
我的辫子长,多少也怪大哥,前些天我在坍塌的中文互联网记忆的残渣里看到过他在2001年《球报》上写的一篇特约报道,天呐,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候甚至没有流行“视频“这个词,只有“片子”,或者直接“.avi”。
那时候大哥是河南建业队的跑线记者,在中国Newyork——新乡采访一场甲B联赛。莫迪阿诺在《暗店街》的开头写到:“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而大哥在这篇主队0比3的比赛战报的开头写到:
“8月18日晚,来自北京的国际级裁判张建军成为中国足坛最神奇、最具法力的裁判。19时30分,随着他一声开场哨,新乡体育中心上空暴雨倾盆而下。”
诸如此类的文字有哪点儿不好?非要被短视频挤掉?我猜想,20多年后看这个开头是不是比20年前看到更有感觉?因为更加稀罕了。
其实新乡跟马孔多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你如何描述。这个突然暴雨的开头让我想到了马孔多镇子上连下了三年的雨,也想起了《佩德罗·巴拉莫》里连敲了三天的钟。
我不确定如果你看一个博主怼脸自拍描述个场欧洲杯片段的时候会不会有这种感受,哪怕他照着这段文字读。
“来自法国乌兰乡下的克莱芒·蒂尔潘是整个欧洲最面无表情的裁判,好像他跟球员不是一个物种,只跟海信赞助的VAR清晰度是绝配——那种慢镜头太高清,所以也很无情。”
图说:2024欧洲杯真就开始了
我不知道短视频形式该如何描述他,我猜短视频不会告诉你他叫克莱芒·蒂尔潘,不会告诉你他执法过的8号克罗斯的比赛里,克罗斯的赢球率比传球成功率还高,更不会告诉你这个平时住在乡下的裁判执法的正式比赛场均点球超过0.4。
我真的会想读者要在一篇形式古老的文字报道里看到什么。他已经看过比赛直播或者进球集锦了,他第二天起来想看的不是比赛,而是他想象中的比赛情节,以及他尚未触及的想象。哪怕这样的读者越来越少了。
我清楚短视频跟文字在本质上是一样,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可以提供类似的信息和情绪价值,短视频且有优势,尤其是配乐魔音灌颅能轻易调动受众情绪。
但短视频如何表现“随着他一声开场哨,新乡体育中心上空暴雨倾盆而下”,我还没有研究出来。
今天早上我在朋友圈刷到了一个30秒的节选短视频,是《中国体育报》资深记者杨天婴在一档聊天节目里描述英格兰球迷的疯狂,他说了两点很生动。如果换成文字描述,大概这是这样:欧洲杯上,英格兰球迷是最疯狂的,他们喝多了喜欢往公园喷水池里倒啤酒,于是那水花喷得比平时高很多。他们喜欢到处洒啤酒,于是他们所到的街头不仅寸草不生,路面的板砖还会像涂了胶水一样黏糊。
这段内容终究只能通过文字或语言来让人想象,要通过视觉具象呈现则非常难。
行文至此肯定不是发牢骚,我在很认真探讨一个问题:文字的不可替代性。正如.avi的不可替代性。
我再随便引用一段素材,是比欧洲杯粗糙很多倍的中超。
李大眼也有过写亚冠联赛球评的不堪回首的岁月,只是互联网上能查到的文字不多了。2007年,鲁能主场2比1击败韩国球队城南一和,大眼在球评的开头写到:“当王永珀用一个中国亚冠史上最NB的倒勾动作射进那粒惊艳入球时,中国足球在某个局部变异了。”
这随手一句,前半句有多口水化,后半句就有多卡夫卡。
不要忘了,匿名球迷的金句也是文字,不是视频。
又想起前几天在沈阳采访预选赛时有人跟我提了一嘴,在《足球》报上的专栏名字有段时间叫“箭在弦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话至少有三种理解,但AI视频对此无解。想到这一点还是蛮欣慰。
有没有一种可能,文字无地自容只是假象。希望2024欧洲杯期间可以看到几篇古典前腰式作品。我估计至少王勤伯会写的,否则多无趣。